文：于里杰

山東煙臺市萊山

我相信，人與人之間有些東西無形中總是在傳遞著。比如我臉上的那顆黑痣。

它位于右臉頰的眼睛下，足有米粒大小，黑的很純正，它不聲不響，驕傲的鑲嵌在我的臉頰上。每次，看到別人毫無瑕疵的臉蛋，再摸摸自己這顆醒目的又大又黑的痣，我就會不由自主的拽拽鬢角的頭發(fā)，讓頭發(fā)蓋住它，對著鏡子中的自己，不由的感嘆，因了這幾縷垂下的頭發(fā)自己似乎多了幾分憂郁，但是，如果沒有那顆痣，該多好！

而我，淚水也多。小的時候，學(xué)習(xí)成績不好了，男生欺負(fù)了，頭疼生病了，總會悄悄掉眼淚。 重男輕女的爺爺，私下對母親說了好幾次，娃娃臉上那顆痣是顆淚痣吧，要不行，找個人給她點了去吧。

趕集的時候，母親便帶著我去集市，集市上有點痣的。幾塊錢就可以到藥病除，但那時的幾塊元錢，對于父母來說，已經(jīng)足夠全家人幾天的支出了。點痣的人，當(dāng)然是信誓旦旦，肯定能除掉而且不會留下疤痕。但是，會有點癢，娃娃可不能用手抓，抓了會留下疤痕。母親想了半天，不知是擔(dān)心幼小的我，睡夢中會抓破，留下疤痕，還是別的原因，最終沒有給我點痣。

小學(xué)的時候。有一次，和同學(xué)拌嘴，她是班級里最漂亮的女孩，嬌嫩的臉蛋上，白中透著淡淡的粉色，干凈明亮。她指著我臉上的黑痣說，大家瞧，像不像鳥拉的屎？全班同學(xué)哄堂大笑，我恨不得鉆進地縫里，委屈的淚水圍著眼眶直轉(zhuǎn)?；氐郊遥夷弥舻?，想著戳破它，擠出黑色部分，或許黑痣就沒了。終究，戳破了，流了血，幾天后，長了咖，掉了，又是那顆頑強的黑痣。

那年暑假，一個周末，爸爸媽媽不在家。我和哥哥還有鄰居幾個小孩，玩了一會捉迷藏，突發(fā)奇想，想去村東面的果林里偷桃子吃。那是村子里最大的果林了，夏天的時候，成熟的瓜果的香味總是誘惑著我們，這么大的果林里，只有腿瘸的高波爺爺看著，又是大中午的，天熱，他肯定在小木屋里休息。我們幾個膽子便大了起來，圍著林子最外邊的桃子樹，開始摘桃子，桃子還不是很熟，我們嘗了幾口，有點酸。

正當(dāng)我們猶豫著摘不摘的時候，一聲怒吼：誰家的娃娃在偷桃子??？嚇得我們?nèi)拥籼易铀奶幪痈Z。我長的瘦小，跑的最慢，自然被逮著了。爺爺很生氣，胡子都吹起來了，小小娃就偷水果？你看看，這些水果還不熟，都讓你們糟蹋了！我嚇得不敢抬頭。你是不是老高的女兒？我認(rèn)得你，你臉上有顆黑痣！天哪，我趕緊拽頭發(fā)，不用蓋，我早看見了，等著吧，我去找你父母，村里喇叭也會播出你干的好事！垂頭喪氣的回到家，想到父母訓(xùn)斥我的樣子，想到喇叭筒上的聲音，想到自己將會因此成為同學(xué)恥笑的對象，我恨透了自己臉上的黑痣。

每到傍晚，聽到村里開始廣播，我就會豎起耳朵?？墒且贿B幾天都沒有聽到廣播我偷桃子的事情，心想，這個老爺爺，終歸年齡大了，記性不好使了，只是，從那以后，每次路過果林，見到高爺爺，我都會遠遠的躲著，生怕見到我，讓他想起偷桃子的事情。

小學(xué)四年級。那年其中考試，我依然是全鄉(xiāng)第一。班主任讓我去辦公室把獎品帶回教室，我剛走到門口辦公室，就聽里面有人問班主任，你們班又考第一那個女孩是誰？班主任說，就是那個瘦瘦的啊，臉頰上有顆黑痣那個女孩！哦，就那個女孩啊，我記得！黑痣，那天我第一次知道，因了它，也會讓人記住我，回教室的路上，一手捧著獎品，另一只手，偷偷摸了又摸自己臉頰上的黑痣。

后來，上了初中，考試貼出紅榜，我們總會圍在墻下，尋找紅榜上自己的名字。旁邊有人會問，第一名那個于里杰是一班的嗎？對呀，就是那個臉上有黑痣的那個！每每此時，眼睛看著紅榜上的我，心里卻在想，同學(xué)記住的是我的名字，還是我這顆痣呢？不管怎樣，這痣好像得留著。

隨著年齡增長，那顆痣也隨之增長，在我的臉頰上愈發(fā)醒目。那一日，一位兩年沒有見面的朋友，見到我說，你臉上的黑痣該去掉，影響你的美，還有，很多黑痣會惡變的！我有些害怕，害怕它會惡變。在媽媽的再三催促下，我去醫(yī)院問了專家，專家說這樣的說法沒有道理的。聽到這話，母親松了一口氣，孩子，咱還是留著吧？

回老家，路過高爺爺家。八十歲的高爺爺正在門口曬太陽，太陽暖暖的，照在門口，照在爺爺身上?？吹轿?，高爺爺眼睛瞇成一條縫，就是當(dāng)年偷我桃子的丫頭吧，你那顆黑痣......沒有了當(dāng)年的恐懼，我開著玩笑說，認(rèn)得又怎么樣，你還不是記性不好，給忘記了？傻丫頭，爺爺是心疼那些桃子不熟，讓你們給糟蹋了！熟了，你們吃了，爺爺也不心疼！一旁的母親，終于忍不住說道，小杰，那年夏天你們吃的桃子，好多都是爺爺偷偷送給你們的......倏然間，想起，那年夏天家里的蟲桃子特別多，母親總是將它們洗凈，削皮后給我們吃。那定是生產(chǎn)隊賣剩后的次果，而高爺爺舍不得吃，送給了家里孩子多，困難的我們......

去年春節(jié)回老家。得到我的消息，小學(xué)時吵架的那個女孩急切的奔來我家。三十幾年沒有見面了，我看著眼前的她，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。正當(dāng)我恍惚的時候，她突然說，你的美人痣一點沒變！她伸出手，摸著我臉上的黑痣，聽到她說這是一顆美人痣，我的眼角竟然有了些許淚花，這顆黑痣，讓我們的距離突然近了，讓我們笑若白花瓣，讓我們想起了我們的純真歲月。

漸漸長大的我，還是沒有改掉喜歡流眼淚的特點，一首歌，一部電影，一本書，一場重逢，一次回憶，都會讓我淚水漣漣，這或許就是爺爺說的，因為我長了一顆淚痣吧，我想，它一定是一顆會流淚的美人痣，才會讓我如此的感動。

那日。母親告訴我，我的模樣很像奶奶，奶奶臉頰上也有一顆同樣的黑痣！母親的眼里滿是慈祥，從她的眼里，我仿佛看到了逝去的奶奶。奶奶生前一直喜歡小女孩，她身體不好，一直堅持著，盼著母親肚子里的我出生，能看上一眼。奶奶去世后，三個月，母親生下了我，也是家里第一個女孩。

你奶奶，很美，她的痣是顆美人痣。母親輕輕說到。

再無言。感謝那顆美人痣，感謝它如此的黑與執(zhí)著 ！我終于明白，那是最美的景致，不經(jīng)意間，已經(jīng)生根發(fā)芽，在我生命里的每一天。